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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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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安眉盯著苻長卿手中所指,驚楞得腦中一片空白,她手腳冰涼地癱坐在榻上,低聲喃喃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他怎麽會造反呢?他為人很老實的!我逃出來的時候,家裏餘糧也夠的,不會有人餓死的……”

安眉語無倫次的話令苻長卿頗不耐煩地將卷宗一闔,一派淡漠道:“到底是不是他,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,不就知道了。”

安眉一怔,這才回過神來,捏緊了衣角望著苻長卿囁嚅道:“那,那萬一是真的,現在都已經這樣了,還要他在休書上按手印嗎?這樣會不會太無情了?”

“你怎麽蠢成這樣?!”苻長卿聞言怒瞪了安眉一眼,墨黑的眸子裏盡是惱火,“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,你當然要與他撇清關系!其實按律此時已不允許人犯在獄中休妻,但這件事我會想辦法解決。”

“嗯……”安眉被苻長卿一通數落嚇得低下頭,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,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會被處決,心中就揪起一陣陣地不忍。

這時苻長卿在一旁看著她魂不守舍,也只好無可奈何地住了口,伸手撣撣她肩頭道:“你現在覺得自己獨自抽身不厚道,那麽他當初決心造反時,怎麽半點也不為家人考慮?幸好你碰見我……”

“嗯,”安眉聽了這話也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很幸運,於是她擡起雙眼在燈下望著苻長卿,滿是感激地又點了點頭,“嗯。”

盡管嘴上答應得好,這一夜安眉還是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,恨得苻長卿起身罵了她好幾次。其實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無可挽回的大罪,可她就是無法安心闔上眼入睡,只要一想著天亮後就要去面對已成為死囚的丈夫,還要親手拿著休書叫他按手印畫押,安眉在心中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冷血無情的惡人。

這一刻她的眼前滑過一張張徐家人的臉孔,這些年,公公冷漠的雙眼、婆婆尖刻的薄嘴、小叔總是沖她皺成一個球的鼻子,還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臉……盡管如此、盡管如此,可是在大荒年快餓死的時候,他們並沒有拿她去換一鬥米。

安眉的眼底驀然泛起一陣酸澀,她趕緊閉上雙眼,終於在天快亮時做了一個夢……夢裏是一個炎炎夏日,她拿著休書跑遍了小澤村,到處尋找自己的丈夫。當她在奔走的中途路過村頭的老槐樹時,安眉看見老槐樹蔥蘢繁茂的枝葉正在午後熏人的暖風中搖擺,好像在對她招著手。於是她怔怔停下腳步望著槐樹出了好一會兒神,這才接著轉身快步跑向田間,最後終於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。

她伸出雙手向丈夫遞出休書,這時丈夫徐珍擡起頭納悶地看著她,開口問道:“好好地為什麽要弄休書?”

“……”安眉一時無從回答,捧著休書的雙手直發顫,最後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,“是苻大人,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!”

“要你做侍妾你就去?你就要我休你?”丈夫徐珍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,嗓門越揚越高,“哪個苻大人?”

“就是洛陽的那個,刺史苻大人。”安眉焦灼地催促著丈夫,鼻尖急得直冒汗,“你快點按吧,再不按,苻大人的馬車就要走了!”

“苻大人的馬車早就走了,”丈夫徐珍忽然覺得很好笑地盯著安眉,嘲弄道,“洛陽的苻大人會要你?美得你!”

安眉聽了這話渾身一震,慌忙焦急地回過身。這時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過苻長卿華麗的馬車——那輛馬車竟是那麽高,安眉站在車下只及得上一只車輪子,午後的暖風正輕輕掀起車簾一角,恰好露出苻長卿冷漠俊美的側臉。

“大人,大人!”安眉見狀立即在坎坎車輪聲中追了出去,奮力朝車中人揚起自己手中的休書,“大人您等等我,手印馬上就能按好了!”

“你知道這休書上寫得是什麽嗎?”這時不識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奪過安眉手中的休書,咄咄逼人地指與她看道,“這上面只說你犯了盜竊之罪,所以我不能再與你做夫妻。我不要你,苻大人當然也不會要你!”

安眉當即驚出一身冷汗,倉惶地叫喊還沒來得及冒出喉嚨,整個人就被苻長卿搖醒。

兩眼從噩夢中一睜便看見一雙墨黑色的眸子,安眉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,卻聽苻長卿沈穩的聲音緩緩響起:“已經辰時了,起來吃飯。”

安眉恍惚應了一聲,頹唐地爬起來穿衣漱洗,潦草咽了幾口早飯後就在內室幹坐著等苻長卿帶自己去大牢。大約過了有一個時辰,苻長卿忙完手邊急事後才撥冗走回自己的內室,遞了一盒印泥給安眉道:“帶上休書,跟我來。”

安眉立刻聽話地起身跟在苻長卿身後,與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。

一路行經層層關卡,安眉與苻長卿走了不大一會兒,便來到一處開敞樸素的中庭。此刻庭內滿是官兵把守,苻長卿略略與長官打過招呼後,便領著安眉走進了牢房的大門。

拜苻長卿所賜,郡府大獄安眉也住過,今日故地重游,內心還真是五味雜陳。她惶惶走進昏暗的大牢,一路魂不守舍也不知走了幾步,就見身前的苻長卿忽然駐足回頭,下巴往一間號房裏比了比問道:“是他麽?”

安眉睜大雙眼往暗處盯了好一會兒,這才點點頭道:“是他。”

苻長卿聞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門上的鐵鎖,朝號房內冷聲喊道:“徐珍,過來。”

安眉被他囂張的態度弄得手足無措,她慌忙攔著苻長卿哀求道:“大人,您就讓我一個人和他說吧……”

苻長卿動作一頓,黑亮的雙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會兒,最後才語帶不悅地低聲道: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

安眉松了一口氣,看著苻長卿轉身一直走出牢房,這才蹲下身子湊近牢門輕喚道:“夫君,夫君。”

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從暗處爬出來——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。他像是盼了安眉許久似的,一見到她兩眼就發出灼灼亮光,如蒙大赦一般欣喜問道:“你怎麽才來?”

丈夫話語中的期盼之意讓安眉越發無地自容,她怯懦地望著他,好半天才艱澀地開了口:“我,我來是,求你在這休書上按個手印的……”

她慌亂的神色和蒼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裏,讓他雙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間失望地黯淡下去,沈默了許久之後才出聲:“你來就是要討張休書的?”

安眉目光閃躲地低下頭,卻還是鼓足勇氣低低應了一聲:“嗯。”

“好,我按,”徐珍沈默了一會兒後忽然很幹脆地應了一聲,將手伸出柵欄抽過了安眉手中的休書,又拿過她遞來的印泥,揭開盒蓋將右手拇指伸進去按了按,問安眉道,“按在哪兒?”

順著安眉的指點,徐珍將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,放開拇指後還吹了吹鮮紅的印跡,完事後才將休書交給安眉。

“謝謝,謝謝你……”安眉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,眼底的潮氣瞬間又濕潤了眼眶。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,落荒而逃一般扭頭就要往外走。

這時呆坐在號房裏的徐珍忽然喚了一聲安眉。

安眉遲疑地回過頭,看見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睜著微微發亮的雙眼,木訥訥地與她對視:“你以後,好好過日子。”

就這樣沙啞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話,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間潰不成軍。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直直掉落,怔怔向與自己再無瓜葛的丈夫低喃道:“會的,我會的,我們大家都會的……”

渾身顫抖著從大牢裏出來,頓時一股春寒襲遍全身。安眉擡起頭,這才發現陰霾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落下牛毛般細細的雨絲,而苻長卿正站在不遠處低頭等著她。

安眉的雙唇在雨絲中輕輕地哆嗦,卻只能吶吶無言地望著他靜候的側影;同時苻長卿低垂的雙目在眼角餘光中掃見了安眉,於是他擡起頭來,鴉青的眉鬢浸潤在蒙蒙細雨中,竟閃過些許落寞的顏色。

安眉緊揪的心頓時一軟,仿佛竟為他化作這三月天的春水一灘,微涼卻又無盡纏綿。她在那雙墨黑色雙瞳的註視下情不自禁地向他走過去,指尖發顫地將自己的休書送進他手中。

苻長卿低著頭,盯著休書上鮮紅的指印看了一會兒,擡起頭來問她:“心裏難受麽?”

安眉搖搖頭,雙目中泛出的淚花卻幾乎因她的顫抖而滴落,於是苻長卿便又問:“害怕?”

安眉臉色蒼白,遲疑了許久卻還是搖搖頭。苻長卿淡淡一笑,從她手裏拿過印泥盒打開,端詳著盒內鮮血一般的朱砂色,輕聲呢喃道:“怕什麽?一個指印而已……”

隨著話音一落,他也將指尖落在濕潤的印泥上揉了兩下,擡手點在安眉的眉心。

一點鮮潤的嫣紅印上眉間的蒼白,襯得兩旁眉峰如雨後青丘一脈。苻長卿看了忍不住輕聲笑道:“安眉,你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。”

安眉終於因他的話而破涕一笑,羞澀地擡手捂住眉心,掩去了這點十七年才得一見的艷色。

……

解決了休書一事後安眉依舊心事重重,眼見著苻長卿又開始忙碌,她一個人閑坐在室內就不免胡思亂想。

三月春雨連綿,陰沈沈的天總也不放晴,到了午後人就容易困倦,偏偏苻長卿又愛在屋中焚香,於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濃。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煩神,誰知煩到最後竟然養尊處優地睡起了午覺。

晝寢淺眠她仍舊做了一個噩夢。這一次她夢見徐家被滿門抄斬,她曾經的丈夫、公婆,還有小叔像牲口一樣被人牽到菜市口,鋒利的彎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個個人頭。她哭著喊著求監斬的苻長卿住手,可苻長卿的雙眼中滿是睥睨眾生的傲氣,嘴角含著笑意道:這是來自柔然的寶刀,一次可以砍掉十個人的腦袋……

安眉冷汗潸潸地從窒悶中醒來,發現胸口正被自己的雙手死死按住——難怪會在夢中呼吸困難動彈不得。她長籲一口氣,指尖微微一動,不經意間就碰到了自己懷中的槐樹枝。

已經多久沒吃下過蠹蟲了?安眉不禁掏出樹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,忽然就心念一動,令她直直坐起身來。

是不是可以,可以靠蠹蟲救徐珍呢?安眉激動地想——槐神當初送了五只蠹蟲給自己,為得不就是讓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嗎?眼見蠹蟲才用掉三只,也許,也許剩下這兩只就是用來化解眼下的危機的。

安眉並沒有忘記當初在突厥草原的時候,自己搖死了樹枝也掉不出蠹蟲來,於是這一次她將信將疑地搖了搖樹枝,沒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蟲掉在了臥榻席間不停地扭動。

安眉嚇了一跳,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,一瞬間又有些猶豫——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,要是事先不知會他,卻叫他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,醒來後不定得挨他多少罵呢!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將蠹蟲撿起來往樹枝上一擱,看它重又隱回樹枝中去,才將槐樹枝塞回懷中藏好。

向晚苻長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,安眉趁他喝茶的間歇便試探著說道:“哎,最近我的頭又開始疼了,也許很快就會發病。”

苻長卿端著茶碗擡起眼來調侃她:“也就是說,很快你又能識文斷字,背出整本〈鬼谷子〉了?”

安眉頓時臉紅起來,捉著袖子扭捏道:“我這病發作起來,是、是會比平常有本事……”

“我倒覺得你這個不是病,”苻長卿放下茶碗,在燈下認真端詳了安眉好一會兒,卻皺著眉苦思無果,“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,我從不相信怪力亂神,可你這情況,又該如何解釋?”

安眉不敢隨便說出槐神與蠹蟲的事,便支支吾吾道:“也不一定發病,就算真發作起來,十天後也就好了……”

“嗯,若是真發病,到時候就待在屋中,別到處亂跑就是。”苻長卿不以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,又在燈下就著燭光翻閱起來。

安眉覺得自己已經與苻長卿報過備,這夜就寢前便悄悄從槐樹枝中倒出一只蠹蟲,閉著雙眼生吞了下去。她在失去意識前不斷祈禱,心心念念想著徐家數口人的性命,便覺得自己這個決定並沒有做錯……槐神會保佑她……

可惜這一次,當安眉從空茫的無意識中驀然驚醒時,她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——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,當她的身體在蠹蟲的操縱下全力以赴於某一件事時,她聽見了一聲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——於是她動作一僵,跟著肩頭猛然遭人痛擊,劇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來。

嘈雜混亂的局面乍然將她包圍,使她混沌的頭腦越發茫然——她看見許多官兵,還有許多攥著兵器衣著襤褸的勞役,而她自己手中則提著一把長劍。

安眉低下頭,看見銀亮的劍身上正有血跡蜿蜒而下,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;順勢她又在地上看見了方才痛擊她肩頭的武器……那竟是苻長卿的手杖。

“不……”安眉驚惶地擡起頭來尋找苻長卿,渙散的目光茫然四顧,卻除了向她攻來的士兵外什麽也看不見。她鏘地一聲丟下手中的長劍,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擁而上將她拿下,在被五花大綁前她莫名覺得眉間有些瘙癢,於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臉,卻抓下了滿手的鮮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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